晨光熹微时,老城区的青石板路上已有了声响。拐过两条窄巷,那栋灰砖黛瓦的老房子便立在眼前。檐角飞翘处蹲着只石狮子,经年累月的风雨磨去了它半张脸,却磨不掉那股子倔强劲儿。门楣上"清心茶楼"四个字褪了金漆,倒像是与木纹长在了一处。
推门进去,陈年的木香混着茶碱味儿扑面而来。堂内摆着十二张八仙桌,漆面斑驳得能数清木纹。靠窗那桌永远坐着穿灰布衫的周老先生,鼻梁上架着铜框眼镜,正用长指甲轻轻叩着紫砂壶。壶是他三十年前在宜兴买的,如今养得油亮,倒比他那双枯手更有生气。
"老规矩?"跑堂的小王不等他开口,已拎着铜壶过来。滚水冲进茶碗,龙井的嫩芽在玻璃杯里舒展,像一群刚睡醒的绿衣仙子。周老先生是退休的中学教员,茶楼里的人都晓得他三点准时离席——要赶回去给瘫痪的老伴翻身。
墙角传来清脆的落子声。穿对襟褂子的周铁匠和卖糖人的张老头又在楚河汉界厮杀。棋盘边沿积着层茶垢,倒像是给这方寸战场描了金边。张老头突然"啪"地拍腿大笑:"将军抽车!"他缺了颗门牙,笑声漏风,却惊得梁上燕子扑棱棱飞出去,撞碎了满室茶烟。
新来的姑娘坐在最里边的角落。染了栗色头发的脑袋低垂着,笔记本屏幕的蓝光映在脸上。她要了杯茉莉香片,却任那香气在空调冷气里渐渐僵死。直到手机铃声响起,姑娘突然用普通话脆生生喊了声"李总",整个茶楼都静了半秒。周老先生扶了扶眼镜,目光越过镜片上缘打量这个闯入者——就像四十年前他站在讲台上审视转学生。
跑堂小王今年二十二,却能记住所有熟客的喜好。给周老先生续水要七分满,给卖报的刘婆婆得用厚瓷杯——她手抖。此刻他正踮脚取下柜顶的普洱茶饼,扬起一阵细尘。阳光穿过花窗棂,那些浮尘便成了金粉,在他洗得发白的蓝布衫周围飞舞。
暮色爬上窗棂时,评书先生踩着吱呀作响的楼梯登场。醒木一拍,茶沫子都在盏里跳了三跳。今天讲《水浒》,说到鲁智深倒拔垂杨柳,满堂喝彩声震得电灯泡直晃。那年轻姑娘不知何时合上了电脑,眼睛亮得像是刚发现新大陆。
打烊前最后一位客人是修自行车的马师傅。他总带着浑身机油味进来,要最便宜的茶末,却能在杯底茶叶的纹路里看出明日天气。小王给他端上一碟茴香豆,说是老板娘特意留的。马师傅就着豆子喝完三泡茶,路灯已经亮起来,把他的影子长长地拖在斑驳的砖墙上。
我常想,这茶楼就像老城区的胃,消化着街坊们的悲欢喜怒。新式咖啡馆在对街开了三家又倒了两家,唯有这里的茶香始终飘着,混着陈年木头味、汗味和说不清道不明的人情味。跑堂的小王有天悄悄告诉我,他看见周老先生在巷口抹眼泪——老伴昨夜走了。但第二天下午三点,灰布衫的身影依然准时出现在老位置,只是紫砂壶里换成了安神的菊花茶。
雨丝斜织的黄昏,那年轻姑娘突然要了壶正山小种。她对着笔记本电脑噼里啪啦敲了一下午,临走时却把评书先生的折扇买走了。小王擦桌子时发现她留了张便签:"下回听全本《杨家将》"。
茶楼里的挂钟慢了五分钟,但这里的人似乎都活在自己的时辰里。铜壶嘴突突冒着白汽,水雾在阳光里画出一道小小的虹。此刻我突然明白,所谓永恒,大概就是这壶永远烧不开的水,这群永远说不完故事的人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