深秋的风掠过老城区的屋檐,将最后几片梧桐叶从枝头剥离。我站在四合院的青砖地上,看那些金黄的叶子打着旋儿落在脚边,像一封封被时光浸透的信笺。这座三进三出的老宅子,二十年过去,连门廊下燕子筑巢的位置都未曾改变。
厨房的纱窗里飘出带着甜味的白雾。祖母系着那条洗得发白的蓝布围裙,正守着咕嘟作响的铜锅。她总说现代人用电磁炉熬不出好糖色,非得是这口传了三代的紫铜锅,架在蜂窝煤炉子上,才能让桂花蜜染上琥珀色的魂儿。
"来帮阿婆挑桂花。"她头也不回地唤我,布满老年斑的手在竹筛上轻轻抖动。晒干的丹桂从筛孔簌簌落下,细碎得像撒了一地晚霞。我凑近时闻到她衣襟上樟木箱子的气味,那味道让我突然想起小学放学时,她也是这样站在灶台前,用沾着糯米粉的手擦我哭花的睑。
石臼里的桂花已经碾成了胭脂色的粉末。祖母从红木橱柜深处取出黄铜小秤,秤盘上的包浆被窗外的夕阳照得发亮。"三百零五克。"我举着电子秤给她看,她却执拗地摆弄着秤砣:"铜秤准,这些老物件懂得人心的分量。"
暮色爬上窗棂时,糖浆终于拉出了透亮的金丝。祖母把桂花末倒进锅里,糖浆立刻绽开无数细小的气泡,像是突然苏醒的记忆。她搅拌的动作带着奇特的韵律,手腕上银镯子叮当作响,让我想起童年每个发烧的夜晚,这只手如何在我额头上画出清凉的符咒。
"六二年闹饥荒那会儿..."祖母忽然开口,糖浆在她铲下翻卷成浪,"我偷藏了半斤桂花在棉袄夹层里。"她眼角笑纹里蓄着夕照,仿佛那些饥饿的岁月不过是糖罐上的一道划痕。铜锅边缘渐渐凝结出晶莹的糖霜,像时光结成的盐。
当第一缕月光斜斜地切过灶台时,桂花蜜被装进了青瓷坛。祖母用油纸封口的手势依然利落,泛黄的指甲盖与瓷器的冰裂纹路奇异地和谐。院角的夜来香突然绽放,香气撞碎了满院寂静,她佝偻的背影在月光里晃了晃,像一段正在淡出的往事。
我突然伸手抱住这个瘦小的身躯。她肩胛骨的轮廓隔着棉布清晰可辨,让我想起去年冬天在博物馆看到的宋代瓷枕,也是这般脆弱又倔强的弧度。糖浆的余温透过瓷坛传到掌心,烫得我眼眶发酸——原来最痛的思念,是提前开始的告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