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常坐在窗口,看那黄昏的光景。窗是旧的,木框上爬着些裂痕,像老人脸上的皱纹,不深不浅地刻在那里。黄昏一到,先是西边的天泛出些橘红,继而便如打翻了的胭脂盒,将那颜色泼洒得满天都是。这时候,窗框的影子便斜斜地投在屋内的地板上,黑黢黢的一条,仿佛要将房间劈作两半。
楼下有一株老槐树,不知活了多少年岁。树干粗壮,树皮皲裂,每到夏日便撑开一伞浓荫。黄昏时分,常有三两老人搬了竹椅坐在树下,摇着蒲扇,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。他们的声音混在蝉鸣里,被晚风一吹,便散了。偶有一二句飘上来,也辨不清说的什么,只觉得那声音里浸透了岁月的倦意。
对面楼上住着一个女人,约莫三十出头,瘦削的脸,眼睛很大,却总是低垂着。她常在黄昏时分开窗,倚在窗边抽烟。青白的烟雾从她口中吐出,袅袅上升,又被风吹散。她的目光不知投向何处,或许是远处的山,或许是更远的地方。有一次,我分明看见她眼中噙着泪,在夕阳下闪着光,但她很快抬手抹去了,仿佛那泪水从未存在过。
街角有个卖糖炒栗子的小贩,驼背,左腿微跛。每到黄昏,他便推着那辆吱呀作响的小车来了。栗子在铁锅里翻滚,沙沙作响,甜香便顺着街道流淌。孩子们围上去,掏出皱巴巴的零钱,他便用报纸折成三角包,装得满满的递给他们。他的脸上刻着深深的皱纹,笑起来时,那些皱纹便挤作一团,像一张揉皱的纸。
前日下雨,黄昏时雨停了,西天却透出些亮色来。我照例坐在窗前,忽见一只湿淋淋的麻雀落在窗台上。它抖了抖羽毛,水珠四溅,在夕阳下竟如金粒般闪烁。这小东西歪着头看我,黑豆似的眼睛里映着晚霞。我们对视了片刻,它便振翅飞走了,只留下几滴未干的水渍,证明它曾来过。
黄昏的光最是奇特,它不似正午那般刺目,也不像清晨那样清冷。它是暖的,却又带着即将消逝的哀愁。在这光里,一切都被镀上了一层金色,连最平常的物件也显得珍贵起来。桌上的茶杯,墙上的挂钟,甚至是地板上的一粒尘埃,都在此刻焕发出奇异的光彩。
昨日黄昏,对面楼上的女人没有出现。卖栗子的小贩也没来。只有老槐树下的老人们依旧坐着,只是人数又少了一个。我想,黄昏大约就是如此,它每日都来,却又不尽相同。有些人看见了今天的黄昏,却未必能见到明天的。
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,最后一抹霞光正从西天褪去。街灯次第亮起,像是要填补天空留下的空缺。我仍坐在窗前,看这光景更迭。忽然明白,黄昏之所以动人,正因它处于昼与夜的交界,既不属于过去,也不属于未来,只是一个短暂的、悬而未决的当下。
而人生,大抵也是如此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