窗,是墙上挖出的洞。人挖它,原为透些光,透些气,后来竟成了看世界的眼睛。
我家的窗是老式的,木框子,漆已斑驳,露出些木头的本色来。窗棂上积了灰,细细的一层,像是时间撒下的粉末。窗外有一株老槐树,不知活了多少年岁,枝干虬曲,每逢春日便绽出嫩芽,夏则浓荫如盖,秋来黄叶纷飞,冬时枯枝杈于天际,俨然一幅活的水墨画。
窗内是我。我常倚窗而坐,手边一盏茶,热气袅袅上升,在玻璃上凝成细密的水珠。透过这层水雾望出去,世界便朦胧了,仿佛隔了一层毛玻璃。行人匆匆,车马辘辘,都成了模糊的影子,只有那老槐树的轮廓依旧清晰。
窗是内外世界的分界。外头的人看我,大约也如我看他们一般,是个模糊的影子罢。有时小孩子跑过,会好奇地向窗内张望,我便成了他们眼中的风景。他们哪里知道,我亦在窗内看他们如同看戏。人生如戏,谁在台上,谁在台下,原也说不清楚。
窗亦开亦阖。开时,市声便涌进来,夹杂着小贩的吆喝,邻人的闲谈,远处汽车的鸣笛。阖上,则一切声响都隔在了外面,只余下自己的心跳和呼吸。我常在这开阖之间犹豫——既贪恋外界的鲜活,又渴望内心的宁静。窗,就这样成了我心思的开关。
雨天的窗最有意思。雨滴打在玻璃上,先是疏疏落落的几颗,继而密起来,连成线,织成网。透过雨帘望去,一切都扭曲了,变形了。行人撑伞疾走,像一朵朵移动的蘑菇;车辆驶过,溅起的水花如同小小的喷泉。雨中的世界,竟比平日多了几分生气。
窗也是岁月的见证。窗台上有一道道划痕,是我幼时刻下的。那时总爱用小刀在木头上刻字,刻自己的名字,刻暗恋的女同学的名字,刻些自己也说不清是什么的符号。如今那些字迹已模糊不清,如同记忆中童年的面容。窗框上的漆皮翘起,像老人手上的皱纹,诉说着经年的风霜。
冬日的早晨,窗玻璃上会结霜花。那些冰晶排列成奇妙的图案,有的如蕨类植物般舒展,有的似羽毛般轻盈。我常对着这些霜花出神,想它们是如何在一夜之间悄然绽放,又在阳光升起时默默消融。人生在世,大约也如这霜花一般,不过是时光里的一瞬罢了。
窗外的老槐树上有鸟巢。春日里,常见母鸟衔食归来,雏鸟便张大了黄口,叽叽喳喳地叫。这叫声透过窗子传进来,格外清脆。我屏息听着,生怕惊扰了它们的天伦之乐。及至秋深,鸟去巢空,只剩一个空荡荡的草团在枝桠间摇晃,颇似我某些时刻的心境。
窗台上曾放过一盆茉莉。花开时,香气便从窗缝里钻进来,丝丝缕缕,若有若无。后来花死了,盆也收了,但那香气似乎还留在记忆里,每当春风拂过,便又在鼻端萦绕。记忆这东西,原比实物更长久。
窗,终究不过是个洞。但人看世界的眼光变了,它便也不同了。有时是画框,框住一方风景;有时是镜子,照见自己的影子;有时是屏障,隔开纷扰与宁静;有时又是桥梁,连接内心与外界。
我仍每日坐在窗前,看云卷云舒,人来人往。窗外的世界在变,窗内的我也在变。唯有这扇老窗,沉默地立在那里,见证着时光的流逝。
窗知道一切,但它什么都不说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