父亲是个瘦削的人,背脊微驼,颧骨高耸,眼睛却极有神采。我每每想起他,便先看见那双眼睛,在昏黄的煤油灯下,闪着青白的光。
他少言寡语,终日只在田间劳作。天未亮便起身,踏着露水出门,日头西斜才归家。我幼时总疑心他是不爱我们的,否则何以整日不见踪影,归来也只顾扒饭,很少同我们说话。饭桌上,除了筷子碰碗的声响,便只有母亲偶尔的问询和他的简短应答。
记得有一年夏日,我染了热病,高烧不退。母亲急得团团转,他却只是皱了皱眉,说了句"不妨事",便又下地去了。我躺在床上,听着蝉鸣聒噪,心里怨极了这个冷漠的父亲。及至黄昏,他忽然回来,手里攥着一把青草药,汗珠顺着脖颈往下淌,衣衫尽湿。他一声不响地捣药、煎药,扶我起来喝下。药极苦,我皱眉不肯喝第二口,他便从兜里摸出一块冰糖——那在乡下是极稀罕的物事。后来我方知,他是跑了十几里山路,去镇上药铺求来的方子,冰糖也是用预备买旱烟的铜板换的。
他识字不多,却极看重我的学业。每当我伏案写字,他便在旁静立,目光灼灼地盯着我的笔尖。我若写错一字,他便"啧"一声,虽不言语,那声音却比责骂更令人心惊。他常道:"字是人的脸面,不可潦草。"后来我离家求学,他送我至村口,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,里面是他攒下的几枚银元。"好好读书。"他只说了这一句,便转身走了。我望着他的背影,忽然发觉他的腰比记忆中更弯了。
那年冬天特别冷,我放假回家,见他手上生了冻疮,裂开几道血口子,却仍每日下地。我要去买药膏,他摆手道:"庄稼人的手,哪有那么金贵。"第二天,我悄悄将药膏放在他枕边。夜里醒来,见他正就着油灯涂抹,神情专注得像个孩子。
后来我在城里谋了差事,接他来住。他局促地坐在沙发上,手脚不知往哪儿放。我给他买新衣,他嘟囔着"糟蹋钱",却在我转身时偷偷抚摸那光滑的布料。住了不到半月,他便执意回乡,说挂念地里的庄稼。送他上车时,他忽然从窗口探出身,往我手里塞了个纸包——里面是叠得整整齐齐的钞票,不知他何时攒下的。
去年春上,他走了。整理遗物时,我在他枕头下发现一个铁盒,里面收着我历年寄回家的信,还有我小学时得的一张奖状,已经泛黄。邻居告诉我,他常在人前夸我,只是从不当着我的面说。
现在每当我看见田间劳作的老者,总要驻足多看两眼。他们弯腰的姿势,竟都与父亲如此相似。我才明白,父亲的爱,原是这样沉默地藏在泥土里,藏在庄稼的根须间,藏在那些他不曾说出口的牵挂中。
他坟前的草,今年又青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