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点的夏夜,城市仍浸泡在溽暑的余温里。我踩着自行车拐过最后一个街角,橡胶轮胎碾过柏油路面发出轻微的黏连声。白日里车水马龙的公路此刻像条疲倦的巨蟒,偶尔有汽车亮着猩红的尾灯游过。拐进小路时,月光突然泼了我一身。
这片荷塘藏在城郊接壤处,像被匆忙都市遗忘的一块翡翠。白日里常有举着遮阳伞的游人踩着木栈道拍照,此刻却只剩几盏地灯浮在水面,将睡莲的影子拉得老长。我在老柳树下的石凳坐下,树皮粗糙的触感透过棉麻衬衫传来,带着白日储存的温热。
蛙鸣最先撞进耳膜。起初是三两试探性的咕呱,很快便连成起伏的浪涌。暗处有蟋蟀在草叶间磨翅,声线细得像绣花针,却能把夜的寂静挑开一道口子。荷叶在晚风里翻卷,露出银白的背面,仿佛有无数条鱼同时摆尾。忽然"扑通"一声,真有条鱼跃出水面,鳞片擦过月光时闪出匕首般的寒光。
荷香是踩着猫步来的。白日里被太阳蒸腾的浓郁芬芳,此刻化作一缕缕清幽的暗香,混着水面升腾的水汽,竟带着些微的甜腥。我伸手拨弄近处的荷叶,积存的夜露便簌簌滚落,在月下划出晶亮的弧线。有朵将谢的粉荷垂着头,花瓣边缘已经蜷曲成褐色的蕾丝,却仍固执地散发着最后的芬芳。
栈道木板在我脚下发出年迈的呻吟。借着月光,我看见水面浮着些细小的泡沫,像谁撒了一把碎钻。原来有群青鳉鱼在荷叶茎秆间穿梭,每次转身都会吐出一串气泡。它们的脊背泛着钢蓝色的微光,时而聚作一团,时而又箭似的四散开来,把倒映的月影搅成碎银。
老柳树的枝条垂进水里,树影在涟漪中扭曲变形。我忽然发现树干上有几道歪斜的刻痕,凑近才认出是二十年前某个孩童的"杰作"。记忆里那个举着铅笔刀的小女孩,与此刻抚摸着疤痕的中年人,隔着时光在树皮皲裂的沟壑中重逢。树比我更懂得如何收藏岁月——它把年轮藏在心里,却让伤口结痂成勋章。
荷塘中央有片枯萎的莲蓬,黑黢黢的像支熄灭的火把。忽有蜻蜓停驻其上,薄翼在月光中透出玛瑙般的纹路。这景象让我想起古画里的残荷听雨,只是此刻无雨,唯有星光在莲房空洞的眼窝里闪烁。死亡在此处不是终结,而是另一种存在的开始——你看那些落在淤泥里的莲子,正在酝酿来年新的轮回。
夜渐深时,露水打湿了石凳。远处高楼的光污染给天际线描了层橙红的边,但荷塘仍固执地守着它的黑暗。有夜鹭掠过水面,翅膀割开空气的声响让我脖颈一凉。它停在芦苇丛中,长喙如剑,在等待某个粗心的鱼儿犯下致命错误。
我摊开掌心接住飘落的柳絮,这夏末的雪。指腹传来绒毛的轻痒,让人想起童年时母亲用狗尾草挠手心的触感。荷塘的夜晚总这般狡猾,它用温柔包裹你,又冷不丁掀开记忆的暗格。
离去的路上,自行车篮里多了支半开的荷花。是看塘老人硬塞给我的,他皱纹里的笑意比月光还亮:"带走吧,天亮前它就会全开了。"车轮碾过坑洼,花瓣在我怀里轻轻颤动,仿佛有颗小小的心脏在跳动。
路灯下我停住车,回望那片已然隐入黑暗的荷塘。蝉声突然大作,像无数把钝锯在切割夜色。我知道明日太阳升起时,这里又会挤满举着自拍杆的游客,但此刻,它永远是我一个人的秘密花园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