理发铺子开在街角,是一间灰扑扑的小屋。门面不大,招牌上"理发"二字早已褪色,却依然固执地悬挂在那里,像是一个不肯认输的老兵。铺子的主人姓陈,人们都唤他老陈。老陈五十出头,头发却已花白,梳得一丝不苟,仿佛要用自己的头发来证明他的手艺。他每日清晨六点准时开门,将那张老旧的理发椅擦得一尘不染,把剃刀磨得锃亮,然后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,等待第一位顾客。
我常去老陈那里理发。倒不是因为他的手艺有多么出类拔萃,而是喜欢那里的氛围。铺子里总是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肥皂香气,混合着老陈身上那股若有若无的烟草味。墙上贴着几张泛黄的美人画报,角落里堆着几本翻烂了的杂志,一台老式收音机时常播放着咿咿呀呀的戏曲。
老陈理发时极少说话,只是专注地盯着客人的头发,手中的剪刀发出清脆的"咔嚓"声。偶尔有熟客来,他便点点头,从不多问,仿佛早已知道对方要理什么发型。他的手粗糙却灵巧,剪刀在他指间游走,如同一位老练的渔夫摆弄他的渔网。
"现在的年轻人啊,都去那些时髦的发廊了。"有一回,老陈突然开口,"那里灯光亮得刺眼,音乐吵得人头疼,还要办什么会员卡。"他摇摇头,继续修剪我的鬓角,"我这儿就一把椅子,一把剪刀,三十年了,没变过。"
我透过镜子看他。老陈的眼睛浑浊却平静,像是两口古井,映不出多少波澜。他的嘴角微微下垂,形成两道深深的纹路,那是岁月刻下的痕迹。
夏日午后,铺子里格外闷热。老陈的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,却不肯开电扇。"风会把头发吹乱的,"他解释道,"剪不好。"于是汗水便顺着他的脸颊滑落,滴在白色的围布上,洇出一个个深色的圆点。
有一段时间,我因为工作忙碌,许久未去老陈那里。再去时,发现铺子门口贴了张"暂停营业"的纸条。隔壁杂货店的老板娘告诉我,老陈住院了,是胃上的毛病。
三个月后,铺子重新开张。老陈瘦了一圈,脸色蜡黄,但头发依然梳得一丝不苟。他见到我,只是简单地点点头,仿佛我只是昨天才来过。剪刀在他手中似乎比从前沉重了些,动作也慢了几分,但那种专注的神情丝毫未变。
"您该休息的。"我忍不住说。
老陈停下剪刀,看了看镜中的我,又看了看镜中的自己。"闲不住啊,"他轻声道,"这铺子开了三十年,要是关上门,反倒浑身不自在。"
冬天来了,街角的行人稀少。老陈的铺子里生了个小煤炉,炉子上永远坐着一壶水,冒着丝丝白气。偶尔有老人进来,不只是为了理发,更是为了取暖,顺便聊聊家常。老陈便放下手中的活计,给他们倒上一杯热茶,静静地听,偶尔附和几句。
年前最后一次去理发,老陈送了我一小瓶发油。"自己做的,"他说,"比店里卖的那些强。"我拧开盖子闻了闻,是淡淡的桂花香。
春节过后,我路过街角,发现理发铺的门紧闭着,招牌也不见了。杂货店老板娘说,老陈的儿子接他去省城住了。"他走时把椅子送给了收废品的,就带走了那把剪刀。"老板娘叹了口气,"他说用惯了,舍不得。"
如今街角开了一家奶茶店,明亮的灯光,吵闹的音乐,年轻人们进进出出,手里捧着花花绿绿的饮料。我偶尔驻足,仿佛还能闻到那股淡淡的肥皂香气,听见剪刀清脆的"咔嚓"声。
人们说时代在进步,老旧的终将被淘汰。可每当我经过那个街角,总觉得少了点什么——也许是那把老旧的理发椅,也许是那双粗糙却灵巧的手,又或许只是那个专注而沉默的背影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