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槐树站在村口,已有百年。树干粗得须三人合抱,树皮皲裂如老人脸上的皱纹,枝桠却还硬朗,每到夏日便撑起一蓬浓荫,引得村人常来歇脚。我幼时便爱在树下玩耍。树根隆起如龙蛇,盘踞于地,我们几个顽童常骑在上面,权当是战马。槐花开的时节,满树雪白,香气浓郁得几乎能醉人。那时节,树下便聚了更多村人,有纳鞋底的妇人,有抽旱烟的老汉,也有像我这样无所事事的孩童。
老张头是常客。他年约六十,背已微驼,常穿一件褪了色的蓝布衫,腰间系一条麻绳。他每日午后必来,坐在树下一块较为平整的石头上,从怀中掏出烟袋,慢条斯理地装烟丝。烟点着了,他便眯着眼看远处,仿佛那里有什么值得一看的东西。其实不过是一片麦田,再远处是灰蒙蒙的山影。
"老张头,看什么呢?"我曾问他。
他吐出一口烟,笑道:"看日子。"
我不懂,只觉得这回答古怪,便跑开去捉蚱蜢了。后来才知,老张头的独子早年去了城里,说是要做大生意,起初还寄钱回来,后来便杳无音信。老伴去得早,如今只剩他一人守着三间土房过活。
老槐树也见证过喜事。村东李家的二丫头出嫁那天,轿子便是从树下过的。那日树上缠了红绸,树下摆了酒席,全村人都来贺喜。李家二丫头穿着大红嫁衣,头上插着绒花,被搀上轿子时还回头望了一眼老槐树,眼里汪着泪水。轿夫一声吆喝,轿子便晃晃悠悠地上了路,扬起一片尘土。
最热闹的还数每年七月的庙会。货郎担着各色杂货来,有泥捏的娃娃,有彩纸糊的风车,还有甜得腻人的麦芽糖。老槐树下搭起戏台,唱的是我们听不懂的梆子戏,但锣鼓一响,孩子们便欢呼雀跃。大人们则三三两两站在外围,指指点点,议论着戏子的唱功。
自我离家求学,已有十年未归。今夏还乡,远远便望见那老槐树,竟比记忆中矮小了许多。走近了才发觉,树的一侧枝干已经枯死,余下的部分也显出老态。树下不再有纳鞋底的妇人,也不见抽旱烟的老汉,只有几个陌生孩童在树根上跳来跳去,见了我这生人,便一哄而散。
老张头的土房已经坍塌,残垣断壁间杂草丛生。问及村人,说是去冬雪大,压垮了房梁,老张头没能熬过那个冬天。有人在他枕下发现一个布包,里面是这些年儿子寄来的信——原来一直有信来,只是老张头不识字,又怕人笑话,从未请人读过。
我在树下站了许久,忽然一阵风过,几片槐叶飘落。拾起一片,叶脉清晰如老人手背上的青筋。这树怕是也活不久了,我想。村里人都搬去了公路边的新房,老屋渐渐废弃,连这条土路也少有人走。
黄昏时分,我离开老槐树,向新村走去。身后忽然传来"咔嚓"一声轻响,回头望去,却见一根枯枝坠地,扬起些许尘埃。
树犹如此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