凌晨五点的湖水还裹着夜色的余韵,我踩着露水浸润的草径走向岸边。雾气像流动的丝绸在湖面铺展,对岸的芦苇丛里偶尔传出水鸟扑棱翅膀的声响。老槐树下已经坐着几个影影绰绰的人形,钓竿斜插进灰蓝色的晨霭中,如同几支伸向水面的银色长矛。"来得正好。"老周从马扎上微微侧身,保温杯口蒸腾的热气模糊了他花岗岩般的侧脸轮廓。他往我手里塞了个搪瓷缸子,茉莉花茶的香气突然在鼻腔里炸开,驱散了脊椎里盘踞的寒意。我学着他的样子将钓竿甩出去,铅坠划破水面时发出"叮"的一声,那圈涟漪还没漾到第三轮,就被更早出发的波纹吞没了。
太阳升起前的时间像是被拉长的麦芽糖。浮漂在视线里渐渐化作重影,我开始数岸边柳树上知了蜕下的空壳。老周突然轻笑:"看漂别看虫。"他的钓竿正弯成满月,线轮吱呀转动间,一尾鲫鱼闪着银光被甩上岸。鱼鳃急促开合的声音让我想起昨天超市水产柜里的场景,只是此刻的挣扎里还带着水藻的腥甜。
"三十年啦,这湖里每条鱼都认识我的钩。"老周用拇指抹掉鱼身上的黏液,那动作轻柔得像在给新生儿擦洗。他解开鱼钩时,鱼尾在他虎口处拍出清脆的响,一道银弧闪过,水面又恢复了平静。"钓鱼是七分等,两分运,一分技。"他往钩上穿蚯蚓的动作行云流水,红褐色的虫身在晨光里扭成S形,"有人等不得抽竿,有鱼忍不得咬钩,都是缘分。"
日头爬到芦苇梢时,我的浮漂依然像焊在水面的铁钉。卖冰棍的自行车铃声从堤岸掠过,几个举着网兜的孩子把水花溅到我的饵料盒里。老周不知何时挪到了树荫下,草帽盖着脸发出均匀的鼾声。我盯着被晒得发亮的漂尾,忽然理解了父亲当年为什么能在水库边一坐整天——那根本不是等待,是把自己种成水边的一丛芦苇。
就在我几乎要收竿的刹那,浮漂猛地扎进水里。鱼线崩直的嗡鸣惊飞了栖息的夜鹭,竿梢几乎要碰到水面。老周不知何时醒了,他的声音混着线轮疯狂的转动声钻入耳膜:"松卸力!别硬拽!"二十分钟后,当那条金鳞鲤鱼终于浮出水面时,我发现自己双腿抖得像风中的芦苇。鱼鳔在阳光下泛着铜钱般的光泽,尾巴拍起的水珠在空中碎成无数小彩虹。
"放了吧。"老周突然说。见我愣住,他笑着指了指鱼腹:"带籽的呢。"我们看着那道金光消失在深水区,水面上的圈纹久久不散。卖冰棍的铃声又飘回来,这次老周要了根红豆冰,掰成两半递给我。糖水顺着木棍滴在衬衫上,像小时候偷吃雪糕留下的罪证。
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投进湖里时,老周从帆布包里掏出个铁皮盒子。里面整齐排列着几十枚鱼钩,有的锈迹斑斑,有的锃亮如新。"被鱼带走的比留下的多。"他摩挲着其中一枚倒刺钩,"去年冬天在这位置,有条青鱼把我整套线组都拽走了。"暮色中他的眼睛亮得出奇,"可它迟早会带着我的钩回来。"
回去的路上,月光已经给湖面镀了层水银。我的鱼篓空空如也,却感觉有什么东西沉甸甸地坠在胸口。远处高速路的车灯流星般划过,而这里的时光依然黏稠缓慢,如同老周泡在玻璃罐里的醉鱼饵。或许钓鱼本就不是为了把什么带走,而是为了把某些执念——关于速度,关于收获,关于胜负——永远留在岸上。
后来每次经过那个无名小湖,我总会望一眼老槐树下的位置。有时能看到戴着草帽的背影,有时只有几根插在泥土里的鱼竿,像钟表的指针般指向不同方向。而水面永远在记录,用一圈又一圈的年轮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