夏至到了,太阳到了极北的地方,便又向南折返。人们说这是一年中白昼最长的一天,过了今日,日影便一日短似一日了。我向来不甚注意这些节气。城市里的人,大约也少有在意这个的。空调的冷气排去了暑热,电灯的光亮消弭了昼夜,节气于我们,不过是日历上几个铅印的小字罢了。然而今日清晨,我竟被窗外的蝉声惊醒。那声音起初只是一两声试探,继而便此起彼伏地连成一片,聒噪得紧。
蝉这东西,向来是不讨人喜欢的。古人云"蝉噪林逾静",倒显出几分雅致;而今人听来,不过是扰人清梦的噪音罢了。我拉开窗帘,阳光便如沸水般泼了进来。对面的水泥墙上,几只蝉正振翅高鸣,黑黢黢的身子紧贴着灰白的墙面,显得格外分明。
街上已有了行人。一个老人推着冰棍车缓缓走过,车上的棉被揭开一角,露出花花绿绿的包装。记得儿时,夏至这天,祖母总要煮一锅绿豆汤,说是"消暑"。那汤煮得极浓,黑绿黑绿的,盛在白瓷碗里,上面浮着几粒白米,喝下去确有一股清凉从喉头直贯到腹中。如今祖母已作古多年,我也再未尝过那样的绿豆汤了。
午间,我走进一家面馆。老板娘是个四十来岁的妇人,额头上沁着汗珠,却还笑着招呼客人。"今儿个夏至,吃面不?"她问道。我这才想起,北方是有"冬至饺子夏至面"的习俗的。我要了一碗凉面,她麻利地抓了一把面下锅,又切黄瓜丝、调酱汁。面端上来时,上面还撒了一把芝麻。
"小时候,我娘夏至这天总要做凉面。"老板娘一边擦汗一边说,"那时候没空调,吃碗凉面可舒服了。现在倒好,店里开着空调,吃凉面反而觉得冷了。"她笑着摇头,又去招呼别的客人了。
我吃着面,忽然想起儿时院中的那棵老槐树。夏至前后,槐花开得正盛,白花花的一树,香气能飘出老远。我和邻家的孩子们常在树下嬉戏,偶尔一阵风过,便有几朵槐花落在头上、肩上。后来旧城改造,老槐树被砍了,原地盖起了一栋高楼。那些玩伴,如今也不知散落何方了。
傍晚时分,我到公园散步。夕阳西斜,将人影拉得老长。几个老人坐在长椅上摇着蒲扇,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。一个卖莲蓬的小贩推车经过,车上堆着青绿的莲蓬,还带着水汽。"新鲜的莲蓬,夏至吃最好!"他吆喝着。我买了一个,剥开尝了尝,莲子清甜中略带苦涩,倒也别有风味。
天色渐暗,公园里的人渐渐少了。我坐在湖边,看最后一抹晚霞映在水面上。忽然想起《荆楚岁时记》中有载:"夏至之日,施关折狱,禁屠割。"古人在这天停止诉讼、禁止杀生,以示对自然的敬畏。而今人早已忘却这些,只顾着在电商平台上抢购"夏至大促"的商品。
路灯次第亮起,蚊虫开始围着灯光打转。我起身往回走,忽然听见草丛中传来蟋蟀的鸣叫。这声音比蝉鸣柔和许多,却也更加寂寞。夏至过后,便是小暑、大暑,然后就是立秋了。时光如此匆匆,而人们却很少抬头看看太阳走到了哪里。
回到家中,我翻开日历,在"夏至"二字上轻轻摩挲了一下。窗外,城市的灯光淹没了星光,空调的嗡鸣盖过了虫声。这个夏至,便如此过去了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