蝉声初歇的傍晚,我拖着行李箱站在老屋斑驳的门槛前。铁皮箱轮碾过青石板的声音惊起了竹丛里的麻雀,扑棱棱地飞向被夕阳染成蜜糖色的云朵。城市里带来的西装革履早已换成亚麻衬衫,可后颈处似乎还残留着写字楼空调的寒意。林婶隔着爬满扁豆藤的篱笆墙招呼我时,她家灶屋的炊烟正袅袅升起。那种混合着松枝与稻秸的香气,让我突然想起二十年前蹲在土灶前帮祖母添柴的旧事。灰蓝色的烟霭漫过竹梢,与远处稻田蒸腾的水汽交融,将整个村庄笼罩在毛玻璃般的柔光里。
暮色真正降临是在晚饭后。我躺在老槐树下的竹椅上,看最后一道霞光像退潮般从瓦片上撤离。忽然有凉风掠过脚踝,带着白日里被晒透的泥土释放出的温热。暗处传来纺织娘试探性的鸣叫,紧接着是青蛙们此起彼伏的应和。这些声音在记忆深处沉睡多年,此刻却鲜活如新,仿佛童年从未离去。
萤火虫不知何时出现的。起初是三五点幽绿的光在丝瓜架间游弋,后来竟成片浮现在稻田上空,宛如银河倾泻的碎星。我伸手去接,却见那微光灵巧地绕过指缝,落在不远处盛满井水的木盆里。水面顿时漾开一圈晶亮的波纹,倒映着屋檐上半弦月的银钩。
林婶端着搪瓷碗走来时,碗里冰镇的绿豆汤还在叮咚作响。"城里见不着这些活宝贝了吧?"她笑着指给我看暗处发光的菌类。腐木边缘生长着一簇簇荧光蕈,像被月光点亮的微型灯笼。这让我想起办公楼里那些彻夜不熄的LED灯,它们冷硬的蓝白光芒,永远照不出菌丝这种柔软的生机。
夜渐深时,隔壁传来婴儿的啼哭。年轻的母亲哼着摇篮曲,歌声混着蒲扇拍打的节奏,从雕花木窗的缝隙里渗出来。这声音让我莫名安心,就像多年前听着祖母的纺车声入眠。此刻空调外机轰鸣的城市夜晚,大约再难寻得这般天然的白噪音。
我仰头望向星空时,后颈终于彻底放松下来。北斗七星的勺柄正指向院角的石榴树,树梢上挂着去年留下的干果,在夜风里轻轻叩击枝干。这声音与竹笛声意外合拍——不知谁家少年正在河边练习《鹧鸪飞》,断续的音符惊起了芦苇丛中的夜鹭。
当露水打湿了布鞋鞋面,我才意识到自己竟静坐了两个小时。这在北京不过是加完班打车回家的时间,在乡下却足以看尽一场星月交辉的戏剧。起身时发现裤袋里的手机早已没电,这倒成全了真正的夜色。没有消息提示灯的干扰,月光才能如此坦荡地流泻在掌心。
竹床上的凉席还保留着白日的余温,像某种温顺的动物蜷缩在身下。半梦半醒间,听见守夜的老人咳嗽着经过弄堂,他的塑料拖鞋摩擦青石板的声音,与打更的梆子声一样令人心安。最后一次看窗外时,启明星正悬在风火墙的飞檐上,清冷如一滴不肯坠落的泪。
晨光微熹时分,我被麻雀的争吵声唤醒。瓦楞间漏下的朝露滴在眉间,凉丝丝地让人想起童年含在嘴里的薄荷糖。灶间飘来新米粥的香气,混合着腌脆瓜的清爽,这味道让空荡的胃袋突然苏醒。我摸着墙上自己十二岁时刻下的身高线,忽然明白为何古人说"一日之计在于晨"——在这样的清晨醒来,任谁都会对生活重新充满期待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