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株桂树不知有多少年了，自我记事起，它便站在那里，树干粗壮，树皮皲裂如老人的手掌，却年年开花，年年香满巷子。小时候，我常常蹲在树下，仰头望着那些细小的花朵，心想它们怎么会有这样浓烈的香气，明明每一朵都那么不起眼，可聚在一起，竟能香得如此霸道。母亲说，桂花是攒了一年的力气，才在秋天绽放的，所以格外香。我那时不懂，只觉得这香气让人心安，仿佛只要闻到它，就知道秋天真的来了。

那时候，巷子里住着许多人家，每到傍晚，炊烟袅袅，饭菜的香气混着桂花香，在空气中浮动。孩子们在树下嬉闹，跳房子、捉迷藏，或是仰着头等风吹过，看桂花像雨一样簌簌落下，便笑着伸手去接。大人们则坐在巷口的石凳上闲谈，张家的儿子考上了大学，李家的女儿嫁到了外地，谁家又添了孙子……琐碎的日常里，透着温热的烟火气。偶尔一阵风过，桂花便落进茶碗里，浮在褐色的茶汤上，像一粒粒小小的金箔。隔壁的张奶奶最爱摘些桂花，洗净晾干，酿成桂花蜜。冬日里，她总会舀一勺冲进热水，甜丝丝的香气瞬间弥漫开来，暖了整条巷子的冬天。

后来，巷子里的人渐渐搬走了。年轻人去了城市，中年人去了更远的地方谋生，只剩下几户老人还守着旧屋。桂花树依然开花，香气依旧浓郁，但树下再没有那么多笑声了。偶尔有路人经过，抬头看一眼，惊叹一句“真香啊”，便匆匆离去。只有风记得，这里曾经多么热闹。石凳上积了灰，跳房子的格子早已模糊不清，只有桂花的香气，固执地飘荡在巷子里，像是一个不肯离去的旧梦。

去年秋天，我回了一趟老家。巷子里的石板路已经磨得光滑，墙角的青苔更深了，爬满了岁月的痕迹。桂花依旧开着，金黄色的花朵在枝头颤动，香气依旧浓郁，只是树下多了一张空荡荡的藤椅——那是张奶奶常坐的地方。邻居说，她去年冬天走了，走之前还念叨着要给巷子里的人分桂花蜜，可惜没等到今年的花开。我站在树下，忽然觉得这香气里藏了许多故事。那些曾经在这里生活过的人，他们的笑声、叹息、闲谈，似乎都融进了花香里，只要风一吹，就能听见。

桂花的香，是时光的味道，是记忆的痕迹。它不声不响地开，不声不响地落，却让每一个闻过它的人，都记住了某个瞬间——或许是童年的嬉闹，或许是母亲的叮嘱，又或许，只是某个安静的黄昏，风吹过时，心里泛起的一丝温柔。如今的城市里，也有桂花树，可那里的香气总是匆匆掠过，没人会停下脚步细嗅。只有在这样的老巷子里，桂花才能安静地开，安静地落，让愿意驻足的人，想起一些被遗忘的旧事。

桂花落了，明年还会再开。人走了，记忆却不会散。巷口的桂花香，就这样一年又一年，飘在风里，飘在梦里，飘在回不去的旧时光里。或许有一天，巷子会被拆掉，老屋会变成高楼，但这香气，总会在某个秋日的清晨，突然钻进谁的梦里，让他想起，这里曾经有一条巷子，一株老桂树，和一段再也回不去的温暖岁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