黄昏总是来得不声不响。我伏在案前,手中握着一支秃笔,墨水已洇透了半张纸。窗外的光斜斜地爬进来,不很明亮,却固执地不肯退去。我想写点什么,思绪却像被什么绊住了,每每要流淌出来,便在半途干涸。
写字台的抽屉半开着,露出几本旧书和散乱的纸片。那抽屉是松木做的,年深日久,开合时便发出一种极细微的呻吟,像是老人骨骼摩擦的声音。我伸手进去摸索,指尖触到一些不知名的物件——也许是半截铅笔,也许是一枚锈蚀的铜钱。它们躲藏在黑暗里,已经很久没有人过问了。
抽屉深处有一个铁皮盒子,四角已经磨得发亮。我把它取出来,掀开盖子,里面是一些照片和信笺。照片上的人脸早已模糊不清,只剩下几个轮廓在白纸上浮着,仿佛水中的倒影被搅乱了。那些信件却还完好,纸页泛黄,字迹却依然清晰可辨。写信的人是谁呢?收信的人又是谁?我竟一点也想不起来了。
"丢了吧。"我想。
然而手臂却不听使唤,终究是将它们又放回原处。人就是这样奇怪的动物,明知是无用的东西,却偏偏舍不得丢弃。或许我们害怕的不是失去物件本身,而是失去物件所承载的那些记忆——虽然那些记忆已经支离破碎,像被虫子蛀空的书页。
楼下传来小贩的叫卖声,拖着长长的尾音,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凄清。这声音我是听熟了的,每日黄昏必至,卖的是什么却从未听清过。想来也不过是些寻常物事,豆腐干,或是糖葫芦之类。人们买与不买,于他都是要喊的,正如我写与不写,黄昏都是要来的。
抽屉里还有一本日记,黑色的硬皮封面,烫金的字已经剥落了大半。翻开来看,里面记的尽是些琐事:"今日下雨,未出门"、"买了一条鱼,价三元二角"、"隔壁王家的孩子又哭了半宿"。字迹工整,却透着几分疏懒,显见得写的时候并不上心。翻到最后一页,只见上面写着:"天阴得厉害,胸口发闷,大约是旧病又要发作了。"
我忽然记起,这是祖父的日记。他去世已有十年,这抽屉里的东西,多半是他的遗物。当时整理时,觉得样样都有保存的必要,便一股脑儿塞在这里,再不曾翻动过。如今看来,这些物事虽然承载着一个人的一生,对旁人而言,却不过是些无用的累赘罢了。
天色更暗了,我起身开了灯。电灯亮起的刹那,抽屉里的物件忽然都活了起来,在灯光下投出斑驳的影子。那些书信仿佛在低语,照片上的人影也似乎要走出纸面。我慌忙将抽屉关上,那些声响便戛然而止,只剩下铁皮盒子在抽屉深处轻轻晃动的声音。
夜风从窗缝钻进来,带着初秋的凉意。我想起小时候,祖父常在这个时辰坐在藤椅上抽烟。烟圈缓缓上升,在黄昏的光线里变幻着形状,最后消散在空气中。当时觉得那场景会永远持续下去,如今想来,却不过是记忆中几个零星的片段罢了。
人的一生究竟能留下什么呢?无非是这样一抽屉的琐碎物件,几页泛黄的纸,几句无人倾听的话语。等到记得这些的人也不在了,它们便真的成了无用之物,等待着被新的主人丢弃或是遗忘。
我重新坐回案前,拿起那支秃笔。墨水已经干了,我在砚台上蘸了蘸,却不知该写些什么。黄昏的光彻底消失了,窗外只剩下几盏零星的灯火。抽屉静静地躺在那里,再没有发出声响,仿佛一个沉睡的老人,在梦中重温着那些早已逝去的时光。
那些没有被说出的故事,终将和抽屉里的物件一起,被时光的尘埃所掩埋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