黄昏时分,我独自坐在窗前,望着那渐渐暗淡下去的天色。窗外的树影婆娑,仿佛无数双瘦骨嶙峋的手,在暮色中无声地挥舞。这景象不知已见过多少次,每次却总觉新鲜——大约是因为我每次看它时的心境,都略有不同罢。路灯亮起来了,先是一盏,接着又是一盏,终于连成一片。灯光昏黄,照在行人的脸上,显出几分倦意。人们匆匆走过,有的低头看手机,有的提着菜篮,有的牵着孩子。他们的脚步踏在水泥地上,发出轻微的响声,又很快被城市的喧嚣吞没。我想,他们大约都是要回家的。
家。这个字眼忽然刺痛了我。我也有家,四壁粉白,家具齐全,冰箱里塞满食物,阳台上摆着几盆半死不活的绿植。然而每当我踏入那个空间,总觉得缺少了什么。墙上挂着的结婚照里,我和她都笑得灿烂,而今那笑容却像是另一个世界的遗物。她走了已有三年,带着我们未曾出世的孩子。医生说是什么"宫外孕",又说了一大串我听不懂的医学术语。总之,她没能从手术台上下来。
桌上放着一杯已经凉透的茶。我端起它,茶水在杯中晃动,映出我扭曲的倒影。这茶杯是她买的,一套四个,现在只剩下这一个了。其他的都在我某次醉酒后摔得粉碎。我记得那天晚上,我对着满地的瓷片发呆,忽然发现它们拼凑起来,竟像极了她最后留给我的那个微笑。
窗外,一个卖烤红薯的老人推着车缓缓走过。他身上裹着厚厚的棉衣,呼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凝结。我想起小时候,母亲也会在冬天给我买烤红薯。她总是把最甜的部分留给我,自己只吃边上干硬的部分。那时候的黄昏似乎比现在温暖,尽管实际上气温可能更低。记忆这东西,往往与事实相悖,却又比事实更为真实。
茶水顺着喉咙滑下,苦涩中带着一丝回甘。我想起她泡茶的样子——先温杯,再投茶,水不能太沸。她总说茶如人生,苦尽方能甘来。如今甘来与否尚未可知,苦倒是尝得透彻了。
路灯下,一对年轻情侣相拥而过。女孩笑得灿烂,男孩低头看她,眼里满是宠溺。这场景如此熟悉,恍如昨日。我和她也曾这样,在无数个黄昏里漫步,计划着将来。将来,多么美好的词汇,像一颗裹着糖衣的毒药,让人甘之如饴地吞下,然后在腹中发作,痛不欲生。
天色完全暗了下来。远处的高楼上,霓虹灯开始闪烁,红的、蓝的、绿的,热闹非凡。这城市从不因谁的悲伤而停止运转。电梯依然上上下下,地铁依然来来往往,餐馆里觥筹交错,KTV里歌声嘹亮。死亡是一件多么私密的事情,私密到除了当事人,几乎无人真正在意。
我放下茶杯,起身开灯。突然的光明刺得眼睛生疼。房间里的一切瞬间清晰起来——沙发上的凹陷,书架上的灰尘,电视机屏幕上的指纹。这些都是生活的痕迹,证明我还活着,还在呼吸,还在这个空间里占据一席之地。
厨房里还有半瓶白酒。我拿出来,直接对着瓶口喝了一口。液体火辣辣地烧过喉咙,在胃里点燃一团火。这感觉很好,至少让我暂时忘记了其他感觉。酒是个好东西,它能填满空虚,哪怕只是暂时的。
窗外开始下雨了。雨滴打在玻璃上,发出轻微的响声。我忽然想起她最喜欢雨天,说雨声能让她心安。现在这雨声却只让我想起医院走廊里监护仪的滴答声,规律而冷酷,宣告着一个生命的终结。
手机亮了一下,是公司群里的消息,关于明天早会的提醒。我看了看时间,已经晚上九点了。明天还要上班,还要面对那些或真诚或虚伪的问候,还要在表格和报表中度过又一个毫无意义的日子。生存就是这样,即使心已经千疮百孔,身体还得继续运转。
我关掉手机,又喝了一口酒。雨下得更大了,窗外的世界模糊成一片。在这模糊中,我似乎看见了她,站在雨中对我微笑。我知道这只是幻觉,酒精和思念共同制造的幻影。但我还是伸出手,触摸冰冷的玻璃。
在这个黄昏与黑夜交替的时刻,在这座永不停止运转的城市里,我守着我的孤独,如同一盏即将燃尽的灯。
